台湾爱“吃醋”：让人深刻了解醋也是一种生命

徐兰香，年龄50+，台湾人。

打碗花农场创办者。

吃货事迹：

拒绝超市食物，一切自力更生。

用梅子酿醋，用李子酿醋，用橘子酿醋，甚至用辣椒和松针酿醋。

她的醋一瓶售价数百元，除了是上好的调味品，

还被许多女明星外用护肤。

吃货语录：

我们平常都不出来吃饭的，外面的食物不干净，

外面的食物有毒。

兰香姐要是知道自己被放在一个“极品吃货”专题里，保不准会气到跳脚，我只敢把这名头偷偷冠在她的头上。

她每天吃得极简单，而且很少在外面饮食。那晚她跟老苏哥到台东火车站接我跟朋友，晚饭时间赶不及回都兰山上的住所，很勉强在路上选了一家还算相熟的餐厅吃个便餐。都是家常菜色，我和朋友已觉得十分鲜美，兰香姐却撇撇嘴说：我们平常都不出来吃饭的，外面的食物不干净，外面的食物有毒。搞到我和朋友不敢多作声，不知该怎么回应。

对兰香姐来说，远离工业污染，靠着自然力量生发出的食材，根据天地法则加工烹饪的食物，才是正确的。这是她来到台湾工业最少的台东，在原住民的神山都兰开垦农场的原因。而且她顶顶看不起追求小情调的青年到都兰享受乡村生活，炫耀艺术格调。那几年，因为马英九夫人周美青背过“都兰国小”的书包，搞到这个包包全台流行。我不过半开玩笑提及一句，就被兰香姐狠狠呵斥。以我的理解，兰香姐认为他们不够真，不是真的爱土地。

兰香姐五十多岁年纪，个头不高，戴一副旧眼镜，短发，身材壮实，圆脸庞，笑起来便看不到眼睛，是台湾客家妇女常见的类型，有一副爽朗又火爆的脾气。相比之下，她的老伴老苏哥就温和沉默得多。老苏哥驾车，我们在黑夜里开上都兰山，兰香姐指着右面黑漆漆的大海说，政府把地卖给开放商，开发商赶走了那里的原住民，要建度假酒店，破坏文化，破坏生态，现在她和一拨朋友天天搞抗议，搞到这个项目停止，一条白横幅，一座烂尾楼，两边的交战还在继续。她正和朋友策划新行动，“要流血”，我心里一吓。女斗士转身酿醋

没错，兰香姐是台湾的社运先锋。后来我听朋友说，她是台湾第一代对抗资本压迫的工运分子，后来深度介入环保运动。曾经率众抗议抽干地下水的高速公路，污染土地的农药厂，非法占地并造成环境危害的高尔夫球场……

兰香姐的环保理念不是中产阶级理性思考的结果，她出身农家、做过女工，在野地里长大，体味过最底层的生活，也因此对土地最有感情，她对自然的热爱是感性的，本能的，像女儿照拂母亲，又像母亲呵护孩童。我们到达她都兰半山的家中，一进门便看到“女英表帅”的牌匾，那是斗士峥嵘岁月的写照。

不过现在的兰香姐不是以女英雄的形象闻名的，晓得她的人都是因为她的醋。

我们坐在她的客房里，环室萧然，异常朴素，等她拿出瓶瓶罐罐，如同化学实验一样进行各种搭配演练：取10毫升梅子醋，兑上八到十倍的水，饮下，酸，本质却是碱性，驱走身体里的污秽;醋精，亦可外用，她拉过我一只手，在小臂上涂一点，过一会儿果然那片皮肤见白皙;炼梅，几十公斤凝炼成极粘稠的一小瓶，不需多用，取一根牙签剜出一点，含在嘴里不咽下，她从你的反应里做诊断，说酸说苦说辣，各对应什么症候。

兰香姐说那时候环保事业走到尽头，她瘦到37公斤，孤独战斗到近乎众叛亲离，回头反思，认为有了经济基础，才能更好经营环保事业，是资金的来源，也是说服旁人的动力。她最擅长也最敬爱农业，机缘巧合，她接手了亲戚的高粱酒作坊，开始接触酿造产业，由酿酒掌握了发酵原理，开始复原童年记忆里阿婆的米醋。她曾经用掉了2000多公斤大米进行试验，终获成功。有一则关于兰香姐早年的故事，说当年台湾口蹄疫肆虐，农场一旦发现病畜，政府就会全部扑杀掩埋，令农场主损失惨重。兰香姐知道米醋的药用养生效力，便将米醋运到朋友的农场给牲畜喝，结果牲畜没有一个生病。

从米醋开始，兰香姐不断研发新的产品。对土地有感情的人，对食物也格外有灵感，她用梅子酿醋，用李子酿醋，用柳丁(橘子)酿醋，甚至用辣椒和松针酿醋。

她把酿造叫做白色农业，因为依靠的是白色的菌种。绿色农业跟土地打交道，蓝色农业跟大海打交道。在都兰的农场里，她召唤蚯蚓、杂草、蜂蜜、甲虫和各种微生物，从野桐和白匏等植物里取菌，用大陶坛装好自家耕种的糙米或其他蔬果，静置野外一年才会开瓮。这样酿造的醋，尽管符合一般所说的有机原则，兰香姐却不愿冠有机的名头，“我们不说有机，说循环农业”。因为“有机”已经成为一门生意，一套商业规则。

土地与食物是不骗人的，在酿造过程里，污染过的水会令整缸食物臭掉，而都兰山的环境却会出产滋味鲜美的好醋。从使用者那里渐渐传来其他反馈：除了做上好的调味品，许多女明星还把她的醋外用护肤。总之产自乡野的健康食物正好针对深重污染的都市机体，内服外用皆有效果。在台湾的饮食产业中“吃醋”已非常流行，而兰香姐正是这一潮流的引领者。醋也是一种生命

为了保证出品，兰香姐与同伴们考察供应商，寻找真正遵循自然农法进行种植的农人，从信任的农户手里收购原材料，价格比市场价高两三倍。销售成品醋的代理权也严格控制，不打折促销，不进超市，不进行大规模批量生产，有些产品交给都市社区里信主的姐妹，这样她们就可以不用出门工作，方便照顾小孩。

事实上，兰香姐拒绝一切资本、工业和商业。她用一种坚强和倔强跟横行这个世界的强大逻辑抗衡，用信念和直觉经营着她的事业抑或说生命，听起来是螳臂当车，但如果从金钱得失的世俗标准来评判成功的话，兰香姐竟然赢了。

印上徐兰香名字的一瓶手工酿造醋，600毫升的售价，折合人民币350元至480元。她说，家里的地窖里，满满都是醋缸，这些就是她满满的财富。她不信任把钱存入银行的资本游戏，她的财富就是她的美食，即便遇到大动荡，只有食物与健康是人根本所需，无法替代，那些醋缸永远保值。她每个月又从收入中提取出一部分支持台湾的小型公益组织，就像大地之母。

那天晚上，我脸上覆盖着酵素面膜睡过去，在浓厚醇香的醋味中醒来。第二天早晨，她和老苏哥带我们去看半山上的稻田，稻田背靠云雾缭绕的都兰山，面对一望无际的苍茫太平洋，灌溉用水从山上引来，采用自然农法耕种，不仅绝对不使用化肥农药，甚至人力都少做干预，“看天吃饭”。她说她种植的品种台湾很少有人敢种，虽然这种米的出品甜糯，但容易遭受虫害。不过土地健康，就不会有虫子骚扰，绿油油的稻田随风飘摆，有一阵清香。

早晨吃过用这稻米做的白米粥;午饭是简单的面条，老苏哥买来挂面，清水煮过，用辣椒醋来调味。在酿造过程中，辣椒渐渐褪去火气，酸味多于辛辣，无论酸还是辣都十分清冽，口齿留香。一直到此时，我才真正被兰香姐征服了，吃着她腌渍的小菜，喝过她的女儿女婿打造的纯正椰汁，我承认，打碗花农场真的是美食宝库。

打碗花就是野百合，这种美丽的植物常长在清水边，兰香姐告诉我，客家人说如果摘掉野百合就会破坏水源，“打破饭碗”。珍惜“打碗花”，就是珍惜生态环境。兰香姐的朋友说，自她做酿造之后，脾性都温和了许多，而她自己有句名言：人心是硬的，就像做酿造，把微生物放到人心上，才会慢慢软化。

我带着她的作品回来，夏季试着用辣椒醋调燕麦面，简单清正，滋味爽滑，成为我最爱的保留菜式。后来，有一阵子我出门远行，回来发现，那瓶辣椒醋的瓶口处长出一列细细的白色菌丝，大约有六七条，在空气中微微颤动。我推测可能此前从瓶口流出来的几滴醋，干涸之后保留了菌种，遇到潮湿空气便会生长出来吧。

这一发现让我大为惊奇，这也是第一次，我深刻了解到醋也是一种生命。